● 一 飛彈
你這樣想像著:你的身體,端坐在飛彈的彈頭上。不必擔心會不會掉下來,反正只是想像而已。你以超音速飛行,循拋物線彈道進入大氣同溫層中。當你飛越過了大陸的邊緣,你會看見太平洋邊緣的小島:台灣。如果你飛得夠高,你會看見整個島的形狀,像是蕃薯或是鯨魚。你的心中選擇了那種象徵,端看你的政治信仰而定,那並不重要。

我想請你做的是,想像自已在這樣的高空往下看這個島。

這是個擁擠而充滿了生機的小島。可以看到島上尖聳的高山,終年茂盛的綠色林木。背著鮮豔登山背包,渺小的年輕人,在春天的殘雪中緩緩地前進。平原上滿是綿密複雜的公路網,小如針頭的汽車,綿延在馬路之上。你會發現,這是個生機蓬勃,一個和世界上許多西方國家相同的,現代化消費化資本化的國家,沒有理由會有飛彈飛過,但是這也不重要。我想請你再運用想像力,想像你的眼光逐漸集中在這個島上的一個點,這個島上北端的的大都市,或是其它地方任何一個小都市。飛彈往下飛行,我們逐漸接近地面。都市的邊緣的地平線和天空之間,有淡淡的空氣污染白霧籠罩著。無數灰色的大樓緊緊地靠在一起。漸漸地你會看見街道越來越清楚,你開始可以讀出街道旁的招牌上的文字,公寓陽台上灰色的鐵皮違章建築,飛彈就要命中地面了,你看到在陽光下熟睡的,虎斑色的可愛的花貓。

砰......砰......

飛彈爆炸的聲音,貓咪的身體在超高溫中迅速汽化。

如果真的有飛彈飛過,會不會就這樣子落在這個島上,這樣落在一隻無辜的貓身上,我們無法確定。

我想講的是,這樣的平凡的公寓裡,在戰爭開始之前,已經發生了的悲劇。

● 二 挑釁

砰......砰......

金屬敲擊的噪音從這間公寓的一樓傳出。很平凡的你隨便走進條巷子就看的到的老舊公寓。水泥外牆上,到處是搬家公司惡作劇式的噴漆小廣告。有線電視的電纜胡亂地纏繞在電線桿,曬衣架,變電器和生繡的鐵窗間。

﹁你出去看是怎麼回事好嗎?大清早就吵得不像話。﹂

兒子從床上坐起來,隨手點了支煙。他只穿著內褲,裸露著上身。晚冬的禮拜日清晨,門窗緊閉的房間內,電熱器兀自迴轉著。紅色的亮光照在他年輕結實的的胸肌上。他看起來神情糜頓,原本帥氣的雙眼現在被黑眼圈圍繞著。一眼就可看得出來是個浪費了自已天賦的年輕人。

﹁還有誰,是你爸爸。我剛剛上洗手間看到,他正在改建你們家。﹂身邊的女友回答他。

她早早醒來。由於無事可作,又躺回男朋友的床上。她看起來比男孩子更年輕,清秀的臉龐,毫無思考的表情。她還不太會掌握自已的風格,但是身段已經慢慢有著女性的魅力了。在別人家裏做客,衣著倒很整齊。事實上,雖然和男朋友渡過了周末夜,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有做。這對熱戀中的年輕男女朋友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但說穿了原因很簡單 : 還在念大學的男孩子基於好奇,昨天周末參加了系上僑生辦的迷幻舞會。朋友分配給他幾顆彩色的藥丸。沒有人告訴他那些藥丸的成份,也沒有人在意他吃或是不吃。所有的人,只是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韻律,在舞池中擺動身體。他知道自已不透過那幾個藥丸,就無法進入他的的節奏之中。所以他吃了,仗著女朋友可以看顧他,把那堆藥勇敢地全部吃下。不幸的是,雖然有些光影幻覺出現,但並沒有他期盼的東西。沒幾個鐘頭他就覺得嘔心,頭暈,頭痛。最糟的是,藥物的副作物帶來的,暫時性的陽萎。

女孩剛到男友家時還沈溺在舞會的狂歡氣氛中,睡不著,向他要。但是他幾度嘗試把萎頓的器官,放到女孩的身體裡都失敗了。疲累不已的他沒有想到是藥的作用,最後兩個人不得不在訝異而疲累的感覺中睡去。卻一大早就被撞擊的巨響吵起來。

砰......砰......

﹁什麼?改建我們家?這個破房子還有什麼搞頭嗎?﹂

他的語氣中帶著專斷和不耐。他向來都這麼對女孩說。

﹁你不曉得他多得意,他說他正幫在客廳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加個鐵蓋子。戰爭隨時會暴發,你爸很可愛,他說要及早準備。﹂

﹁戰爭?幹嘛,他有病啊?﹂男孩說。

女孩原本喜歡他的無賴調調,但這麼悲慘的早晨,實在沒有辦法喜歡他的語氣。

﹁我不知道,他是你爸啊,你去看看他啊。﹂

砰......砰......

﹁幹,今天是禮拜天耶,妳去叫他不要吵,我昨天沒睡好。﹂他倒過頭去,想藉著支配女孩的行動,多少挽回昨夜意外失去的自信。

﹁我不要。你幫我想想看,我是女孩子耶。在你們家過夜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我怎麼去和他大小聲 ? 要說你自已去。﹂

● 三 談判

他起身走到浴室之中,頭還是劇烈地痛著。他開始後悔,不該隨便相信朋友的話,就把莫明奇妙的藥丸子往嘴裡塞,現在還覺得天旋地轉。他看到他的老爸,正在門外的小院子裡使勁地攪拌水泥,好像他生下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那樣辛勤地工作著。

﹁你要蓋房子啊?吵死人了。﹂他走過去對父親不客氣的問,不必暖場,一開口就準備和他吵架。

﹁我把地下室改建一下而已。﹂父親低著頭說繼續工作,沒有抬頭來看他。

﹁做什麼?有這麼急,非在禮拜天的早上嗎?﹂

﹁我在做避難所。我告訴你,我們幸好住在公寓的一樓,有地下室可以使用。我準備把進地下室的入口改建,裝上由內開關的鐵門,可以躲砲彈,也可以躲士兵。﹂他抬起頭來耐心的解釋給兒子聽。每次看到過兒子的雙眼,他的心頭就會一驚,那對眼眸,和年輕時代的他,實在太像了。即使他看鏡中的自已,也覺得兒子比他更像想像中自已該有的樣子。

﹁拜托,你真的相信要發生戰爭?前幾天看電視的時候,你不是還說那都是騙人的嗎?﹂兒子不耐煩的說。

﹁你不要睡了,來幫我。﹂

﹁我才要叫你不要再吵,真無聊,電視怎麼演你就相信。你這樣搞鄰居知道,又要笑我說我的老爸頭腦秀逗了啦。﹂

﹁他們懂什麼?﹂父親抬起頭來對他說:﹁他們麻木的態度只是在逃避。你沒看過戰爭難民的新聞嗎,一家子住在破爛的帳蓬裡。那些人要是早點走,還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飛機上的牛排。﹂

他一輩子都在失敗,在社會的底層,被別人牽著走。但是這次,他希望藉著提早對戰爭做準備,能夠讓他翻身。

他做水煎包的功夫,是當兵時和老山東伙夫班長學的。退伍結婚後,兒子出生,民國六十年代的製造業的黃金歲月,他在做菜刀的工廠工作,收入不多但剛好足夠他養兒子和老婆。

但是在兒子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惡運來臨。壓製鋼條的機器毀了他整隻右手腕,為了開刀復原又負上債務。出院後,不能靈巧動作的右手讓他找不到工作,經過了三個月失業的困窘,不得不到街頭上拋頭露面擺攤子。他總是載著頂飛行員帽子,笨拙地捏著水煎包。剛開始鄰人擔心那隻變形的手帶來倒楣和不潔,不太敢嘗試他的水煎包子。他自已則因為不好意思,只好把手推車辛苦地推到離家幾條街以外。

兒子每次放學都會經過他的攤子,但是一次也沒有停留。連目光都不屑轉過來。他沒有辦法接受自已的父親,就是老師口中重覆告誡不可以去買的路邊攤販。母親離家和年輕她十歲的男人同居以後,更強烈地痛恨起自已的父親來。

從那之後他就徹底的叛逆,他蹺家,蹺課,抽煙,鬼混。原本以他的才華可以考上國立大學,結果卻重考了兩次才進了勉強進了最後的志願。他從大一開始就混樂團,彈吉它,喝酒,不放過任何可以泡到女孩的機會。接著就是迷幻藥。頹癈的形象,讓他弄到了更多女孩子。

他羞於告訴女朋友父親和母親的事。他不想和父親有太多的關聯。他靠打工來賺取學費,只是住在家裡省下房租而已。

他厭惡父親凡事小心,他常想著,就是這樣的懦弱讓他們家如此的貧窮。他準備戰爭的奇特舉動,只是再度說明了他的笨拙。

﹁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懦弱,投機,戰還沒有打,我們就先輸了。﹂兒子說。

﹁打仗是軍人的事,和我們老百姓沒有關係。我們要會保護自已,我也是在為你做準備嘛。﹂可憐的父親,他仍然想說服兒子參加他的計劃。

﹁不必了,我沒有你那麼怕死。﹂他想到自已的朋友。一邊開迷幻舞會的時候,也許他可以把他老爸的這些惡搞事蹟,像說故事一樣的說給朋友聽。

﹁我老爸有病。他八成幻想原子彈要飛過來了。﹂

﹁他怎麼弄?﹂

﹁他弄了一個避難所,在我們家地下室裡。﹂

﹁他怎麼那麼鮮。﹂

﹁還堆了一狗票戰備儲糧,亂沒種的。﹂

﹁真的?有事的話我們可以去你們家躲嗎?﹂

﹁帶你女朋友來,我好好在防空洞裡保護她,你在外面把風。﹂

﹁操,去你的。﹂

他在想像中結束了和朋友的對話。對他父親,口氣惡劣地說:﹁我不管,你老糊塗了,要怎麼做都可以,可是不要吵到我。﹂

● 四 外援

父親悻悻然地開了大門走出去。這幾年他總是避免和兒子起正面爭執,有時候他會懷疑自已是不是太軟弱。

沒能給他體面的家,這是他心裡最大的內疚。他沒有一刻不想要狠狠地發筆財,但是好運始終沒有降臨到。僅有的財產就是這間老舊的的公寓,靠著水煎包攤子,勉強償還房屋貸款。他每天花時間逛黃昏市場,挑出最便宜的高麗菜作煎包的材料。省吃儉用過著十分清苦的日子。

走進到街口的小型超市。人冷冷清清的。他在賣米的架子前猶豫了好久,照理應該買些米回去屯積,可是他又想到,如果時局演變到了買米都有問題那還有電可以用嗎?沒有電,說什麼他也不知道沒有電如何還能煮飯。他想現在性命交關,不是省錢的時候了。於是放下小包裝米,轉到賣速食麵的架子旁。

﹁何先生,想找什麼嗎,我可以幫你。﹂超市的老闆叨著煙,坐在電腦麻將台子前,眼光盯著螢幕上的牌問他。

﹁沒關係,我自已來就好。﹂

吊在花板下的電視機,不斷播著軍事演習的新聞。幹練的女記者在外島上訪問民眾,禮拜天即使在是前線也是人人睡眼惺忪,訪問新聞中穿插些舊的艦艇發射砲彈的畫面。父親發現從清晨到現在沒有什麼新進的消息。

戰爭如果來了,他應該怎麼辦?他一點概念也沒有。這個島曾經有過戰爭的時候,他還非常的小,根本沒有任何轟炸,逃難的記憶。照道理,這個時候,父親,應該以父親的身份對著兒子陳述戰爭的可怕。可是不行,因為他和兒子一樣沒有經驗。他能想到的戰爭畫面只有那些老電影,西線無戰事,八百壯士,筧橋英烈傳。英烈千秋裡演張自忠的柯俊雄,還有第四台的日本片八○三高地。

﹁你兒子還好吧,昨天我要關門的時候,看見他女朋友扶著他回來。﹂老闆對他說。

﹁我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不好好念書,天天和他那個女朋友在一起。﹂

﹁他走路搖搖晃晃的,我本來以為他喝醉了,去扶他,可是很奇怪,沒有聞到一點點酒味。﹂

﹁他不會喝酒啊。﹂

父親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兒子的荒唐行徑他可以漠視,可是外人的批評很難假裝聽不到。半夜挾著女孩子晃盪回家,算起來是家醜外揚吧,他覺得有點丟臉。可是兒子畢竟是自已生的,他想,還是應該為他說話的。

﹁我兒子啊,我很清楚。早上我看他人好像不太舒服,大概感冒了。﹂

兒子是自已的一部份,是他年輕的一面,是他還可以鬆動體制,挑戰權威的那一面。他這樣想著,為能縱容兒子而自豪。他以容忍兒子的無賴年少,想以此彌補沒有母親的自責。他看著兒子長大,交女朋友,對女朋友兇。他看著兒子,藉著反抗父親,試著表現自已有多行…。

﹁感冒啊。最好多喝點薑湯。﹂老闆已經聽牌,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他說。

﹁薑啊,糖的我家裡都有,早準備好了。﹂

他開始幻想戰爭開始以後的景象。他和兒子,躲在自已家裡他加強過的避難所裡,渡過混亂的日子。他已經儲備好充足的食物和飲水。兒子開始會罵無聊,但是最後終會感謝他的睿智。如果戰爭開始,要注意的是小心的接收外面的消息,判斷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及早準備,他相信戰爭傷害不到他,他終在戰爭後存活下來。他會因為這樣,而贏得兒子和鄰人的尊敬。戰爭,是他現在改變社會地位的唯一方法。簡單地說,他期待戰爭。

他看著有線電視不斷重覆的新聞,腦海中是八百壯士電影裏的場景。敵人從四面八方圍繞過來。軍士們一人領一杓黃豆和白米作糧食。炮火四濺,但是他們在堅固的四行倉庫中很安全。

他的生命會延續下去。幹,那是台灣人最強的慾望。不管怎麼操,颱風地震荷蘭人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都沛然不能禦之的,生存的慾望。他要活下去,不然,他的兒子也要活下去。

他充滿信心地採買了電池,茉香奶茶,巧克力,防煙面罩,毛衣,蠟蠋,豆乾,免洗紙褲,把手推車塞得滿滿的。下層還放了整箱的速食麵。戰爭來了也沒什麼不好啊。他想,心裡有股小學時代要出發去遠足登山的喜悅。

﹁何先生準備的好充份啊,這麼多,等下我叫小弟幫你送回家去。﹂老闆故意以一種讚許的語氣對他說,他小心自已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絲的訝異。

﹁不作點準備不行。誰知道那些政客玩什麼把戲。﹂

﹁放心啦,會叫的狗不咬人。﹂老闆話出口就意會自已說錯了。站在商人的立場,他應該鼓勵他儘量的儲備民生用品。

﹁不過,會發生什麼事沒有知道。﹂超市的老闆趕緊補充說明:﹁反正作些準備不會有錯,要是沒有戰爭,也可以一陣子不用麻煩來買東西了,對不對?﹂

﹁你想會真的打起來嗎?﹂他看著電視,問了個因為太多人問,而顯得有些無聊的問題。

﹁老實說,我不知道。不過,看那麼多人,都想利用機會搶著回答這個問題,就很有趣了。﹂

﹁我得快點回去,把地下室準備好。﹂父親說。他小心奕奕地拿出錢包來付帳。

﹁地下室,你那棟有地下室啊?﹂

﹁有啊,不過入口在我們家客廳。﹂

﹁真的?不錯嘛,我們這棟就沒有。﹂

﹁那一排老公寓好像很多是這樣。﹂

﹁你們的地下室可以躲空襲吧。﹂老闆問。

﹁對啊,我早就想到啦。前幾天下去看,我才發現,我兒子和他的同學在裡面玩樂團,擺了幾隻音箱吉它佔得沒地方。好不容易這幾天,我趕工把地方都清出來。放兩張行軍床,吃的喝的,在裡面躲一陣子沒問題。﹂

﹁這樣…﹂老闆本來只當這個老伯閑得無聊,才會這麼認真。這下子被他講得好像真有那回事了。他試探地問:

﹁你都準備好了以後,讓我去看看,好不好?﹂

● 五 喊話

女孩子正在廚房做早餐,她的手藝並不好,而且從來就不熱衷廚藝。她不能回家,因為他必須看顧以身試藥的男友,可是一直躲在房間裡又太奇怪了。所以她想,她應該出來做頓早餐。

父親和超市的小弟,正從小貨車上搬下來一大堆日用品。他們沈默地勞動著。隔鄰的老阿媽推著襁褓中的孫子從家門前走過,要去市場買菜。小嬰兒子玩弄手裡的糖果罐,他不知道怎麼去打開。星期天溫暖的陽光照在都市角落的小巷子裡,寧靜安和的氣氛,生命在存在其中,屋頂上的虎斑色我們的小花貓繼續沈睡著。

十幾年的老公寓。客廳的白色水泥漆,因為濕氣已經出現了幾塊灰黑色的黴斑。廚房陰暗而雜亂。家具不多,許多過期的雜誌零亂地堆積著,一個典型的缺少女主人的家。

女孩打開冰箱,有兩隻好像被遺忘了許久的蛋。找了隻碗把蛋敲進去,聞了再聞。因為不知道生蛋的味道,所以也不確定蛋有沒有壞。

她深愛著她的男友,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雖然她知道他是個混蛋,她像任何一個混蛋的女朋友一樣,忠誠而徹底地執行這分愛。

男孩子還躺在床上。捲曲在棉被之中。睡不著,可是也清醒不過來。這個壞脾氣的年輕人,最拿手的就是和所有的人吵架。他以反叛和虛無,來掩飾懶惰,沒有責任感,同時維持生命的張力。吃迷幻藥把他的愚蠢表現無遺,心中已經開始後悔,可是他不會承認。他暫時沒有辦法把自已的行為,和任何足以自誇的態度連結在一起,所以乾脆無賴地停留在恍恍惚惚之中。

他現在的心理,看在女友和父親的眼裡,清清楚楚,可是他們原諒他。但是年輕人沒有法子接受他們的寬容。

父親把戰備物品分批搬到地下室去。他在裡面搭了木架子,牢牢地鎖在牆上,確保可以經得起轟炸時的振動。四大桶礦泉水,可以飲用三個禮拜之久。他甚至埋好了一條通風管,確保既使整個公寓被炸毀了,他們仍然可以呼吸。他的生命中幾乎沒有什可茲紀念的東西。除了兒子國中時,參加游泳校隊抱回來的全市冠軍的金牌,還有就是一張放大裱起來,太太以前因緣際會和老總統的合照。後者他不知道怎麼處理。雖然他想極力忘掉這個女人,而照片中的政治人物也過時,可是這張照片,長久在親人鄰居的心目中地位已經被神化,想要丟棄忽略都沒有辦法,他想想還是把它也拿進地下室去了。

他甚至細心地準備了隻老式的馬桶,和密封的垃圾桶來處理他的排泄物。一台短波收音機,可以收到世界各地的廣播。他相信就算經歷核子攻擊他也可以存活下來。他的兒子,兒子的女朋友,他的姓氏還有繁洐下去的機會。

他這樣整天沈溺在對戰爭的幻想之中,這是他最近找到的逃避現實的手段。

地下室入口的樓梯扶手已經拆掉,入口重新砌上了水泥,縮小到只能紿一個人通過。他為親手設計的門鈕釘上了兩隻鋼釘,還有四隻。供呼吸的鐵管延伸出來,計劃中將進一步舖設到門口外。他勉強地以傷殘的右手固定鋼鑽,拿起鐵鎚,準備為第三隻鋼釘打洞。

兒子在臥房裏面,女朋友拿早餐進來,她坐在床上輕輕地叫喚他。剛剛趁著父親出去的時候,他嘗試想睡一會兒,但是幻覺仍然糾纏著他不放,許多插著黑色蠟燭的鮮紅色的蛋糕在床上盤旋著,惡夢和視幻覺交錯,攪得他疲累而煩燥。

他起身一把抱住了女孩子,兩個人開始熱烈地親吻。他一下子就脫去了她的衣服,把她撲倒在床頭。他希望藉著性愛來減低自已的不適。女孩也熱烈地回應他。

可是要命,他發現自已硬不起來。即使女友以嘴巴來挑逗,但是一點也沒用。他的下體無論如何令人困窘地一厥不振。

砰......砰......

父親敲鋼鑽的巨大噪音開始傳進來,還挾著地板牆壁的震動。我們在屋頂上的貓咪感受到顫動略略伸了下懶腰,又沈浸在陽光的愛撫之中。

沒有意會到是迷幻藥讓他性無能。兒子心頭激起強烈的怒氣。他把錯都算到父親頭上。這個老頭,造成他的貧窮,他的自卑,還有他的難堪。

他抓了短褲穿上,就衝出去。

﹁幹,不要再敲了,聽到沒有?﹂他以最大的音量用力對父親喊。

父親吃驚地轉過頭來看他。

﹁你在做什麼?浪費這麼多錢買這些東西,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我都不想管,但是你讓我睡一下好不好?﹂

﹁你睡什麼睡啊?不是起來要吃早點了嗎?現在都幾點了。﹂

﹁我很累,想安靜點。你難道不知道今天是禮拜天嗎?要做什麼,禮拜一再做嘛。﹂

﹁你別傻了,飛彈飛過來還管你禮拜天禮拜一的。﹂

﹁我不管,我頭很痛,想靜一靜,可不可以?﹂

﹁你怎麼會頭痛啊?我還沒問你怎天晚上做了什麼去咧。﹂父親也動了氣。他懷疑兒子學人家吸毒。但是他不想正面和他對質:﹁不是我說你,你丟臉丟到整條街都知道了。﹂

兒子知道自已理虧,但是嘴吧上還是想占上風:﹁你才是沒種,還沒戰爭就躲得像烏龜一樣。﹂

﹁我沒種,沒種怎麼生你?醉生夢死過日子,還對我大小聲。﹂

兩個人開始貨真價實的鬥嘴。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女孩在旁邊什麼話也插不進去。他們完全聽不進對方說的,只是大聲地不斷重覆自已說過好幾遍的話。

他們吵了有一個世紀之久。最後還是父親先退讓,或者說,他先把戰爭帶紿他的焦慮感藉吵架暫時散發掉了。他轉過身去,決定不理會兒子的叫囂。

﹁台灣人都是像你這樣。你只是窮,要是你有錢,也不會在這裡蓋避難所吧,早就移民了對不對?﹂他尖刻地說,完全沒顧慮到女孩子在旁邊。

﹁醉生夢死,醉生夢死。﹂他低著頭喃喃自語。心裏一陣悲戚,真是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忤逆的兒子。他默默著收抬客廳裏的土木工具。不管兒子怎麼譏諷,當作沒聽到,只是這兩句自言自語。

想不到這種退讓反而是種勝利。兒子還覺得想吵架下去。他的失眠,他的性無能,他的自責,逼著他不得和父親來一場嚴重的衝突。可是父親竟然不理他了。讓他失去了攻擊的藉口。他把父親的退讓解釋成對他的輕賤。這麼想,反而讓他更加生氣。

他轉身走進房間。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

﹁你再吵,我就修理你!﹂然後重重地甩上房門。

父親假裝不受影響。可是眼裏已經噙滿了淚水。女孩蹲下去安慰父親。不要和他計較。

﹁他昨天吃了些藥,所以現在才這麼兇,你放心,我會好好勸勸他的。﹂女孩說。

● 六 戰爭

父親停下了手頭上的工作,困頓地躺在沙發之中。他還是看著電視新聞。他不知道自已是不是太緊張了。地球還是平和地轉動著,有人正在地球上某個角落玩著雲霄飛車,有人在河邊捕追逆流而上肥大的鮭魚。當然他知道,某個外國人,會在地球上的某個都市家裏的沙發上,看著太平洋這個小島可能或已經發生戰爭的新聞,慶幸著他不在這塊土地上。就好像他以往,看到發生別的國家發生戰爭新聞時心裏慶幸的感覺一樣。

平常百無聊賴的外交軍事新聞,現在卻有了驚人的意義。他謹慎地想要理解電視女主播的每句話。他甚至想著,戰爭已經發生了,但是女主播奉命保持鎮定,不能把消息透露給觀眾知道。他注意著她臉上是否有任何不自然的表情。

鏡頭轉到專家學者,語重心長的呼籲舉行和平會談。父親開始思考,對啊,如果談判可以阻正戰爭的話,那他為什麼不能和兒子好好談呢?他開始後悔自已動了氣,他從沙發上起來,去敲兒子的門,想和他談一談。

﹁你出來,我們坐下來溝通,好不好?﹂

但是兒子沒有回應。他只好隔著門向他說明他的想法。

﹁我剛剛對你說的話是有點過份,爸爸和你說對不起了。我就你這麼個兒子,我死了,所有東西還不都是你的?我們父子有什麼好計較的呢?一切都好說嘛。

你爸爸心裏面很清楚自已在做什麼,我不是縮頭烏龜。我做這個小工程,是想保護你,保護我們這個家。你聽到了嗎?我真的是沒有錢。我也不是不想賺,可是你看看,我的手這個樣子,做這些事都有困難,怎麼去上班?台灣再怎麼不好,起碼讓我可以賣賣水煎包,供你念到大學。我有錢也不會移民的,不會講英文嘛。

我不相信真的會打起來。我只是做好準備,這樣晚上睡也比較安心。你知道,飛彈飛過來只要幾十分鐘,除了我們自已家。能逃到那裏去?﹂

兒子彆扭地假裝沒聽到他的話,蒙起頭來睡覺。他只希望老頭子此刻能安靜下來。最好從地球上消失,再也不要讓他難看。女孩子坐在床邊,輕輕地搖他的肩膀,但是他不肯回過頭來。

父親說完回到沙發上繼續看著新聞。他不斷咀嚼自已剛剛的那段話,兒子會聽進去吧,他心裏這樣想著,雖然兒子沒有回答,但是他的氣應該已經消了。這無疑地是他謹慎的一生中犯的最致命的錯誤 : 他對帶著自已的基因,對一件事一件事從小教大,對由牙牙學語的可愛嬰兒,成長到會和女孩子抱在一起的這個年輕男子,這時候怎麼想一點也不了解。他又開始工作起來。他的信念很堅定 : 把那幾根鋼釘都釘上去就可以安心面對戰爭了。剩下的工作只是把家裏收拾好而已,他不想讓這個家有未完成的感覺。

他蹲下身子,拿起鐵鎚和鋼鑽開始敲。

砰......砰......

兒子再也沒有辦法忍受。他說過要動手修理人,他就真的會做。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衝出房門,撲到父親的身上,搶走手裡的工具。兩個人扭打成一團,女孩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接下來的情節你一定猜到了 : 他把父親壓倒在鐵門上,父親的雙手為了自保開始狂亂地攻擊,在他的臉上抓出了好幾道血痕。他沒有別的選擇,他抓住父親的頸子,使盡全身的力氣將他的頭往鐵門上敲。

他以為自已不會太過用力,只是想讓他安靜而已。只是那麼一下,父親真的昏迷過去。一動也不動。兒子放開手,站起來。看著鮮血慢慢地從父親的後腦流出來。浸滿了整片銀白色光亮的鐵門。

許久,一陣死寂,父親真的不再吵了。沒有什麼困難,生命本來就是這麼脆弱。

女孩子鎮定地彎下腰去摸他的呼吸。

不可能。兒子告訴自已。這不會發生的 ? 他終於從迷幻藥的效果中醒來了。

他還在想,這一定是一場夢。他怎麼會殺了自已的父親 ? 

● 七 想像

兒子殺死父親這麼殘暴聳動的事情並不會常常遇到,戰爭也是。因為這是虛構的小說,所以發生的機會大一點。我們在小說中可以看到人的想像力,我們預見未來靠的也就是靠這樣的想像力。

但是發動戰爭的人,有著比小說家更驚人的想像。他們相信有比讓成千上萬的人民痛苦的死去更可怕的事。為了避免這件事情,他們不得不發動戰爭。

當一群人(中國)對另一群人(台灣)宣戰的理由是:他們不可以做某種陳述(台灣獨立)時。這可能是歷史上罕見的,僅僅為了一個不影響任何實存現象,而只是因為名詞的使用而引發的戰爭。為了爭論可否使用某個符號,而犧牲人民的性命似乎相當可笑。但是請記住,戰爭,從來就不是理性的。

對從來沒有經歷過戰爭的平凡人民而言,再有怎麼豐富的想像力,他們也不可能歸納出從容自處的方法。在戰爭爆發之前,大多數人只是逃避,不相信戰爭真的會發生。少數人幻想災難如何降臨,但戰事永遠比他們想像中慘烈。在戰爭進行的當時,他們只能夠期盼,死亡可以意外而不帶痛苦的降臨。

而在戰爭之後,生存下來的人將更難堪,因為隨著年華逐漸老去他們會知道:他們付出那麼多生命,信仰,熱情和智慧所建構的戰事,其實一點也不偉大。戰爭本身沒有東西值得留下來。而人們對於戰爭,什麼也學不到。

我們唯一能學到的是,永遠沒有人能夠準備好面對戰爭。

約MK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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