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到沙漠來,那兒的死亡
和滿天的星空一樣的真實。
請到沙漠來,因為絕望,空無,
所以我們擁有一切。

我靜靜地聽他朗誦完「沙漠詩集」的最後四個小節,緊張的心情略為舒緩下來。他把詩集小心地放入事實上是高頻電子槍的偽裝琴盒裏。圍觀的虛擬世界公民輕輕地鼓掌後安靜地散去,一個馬尾上綁著蝴結的小女孩,在離開的時候偷偷地把她的棒棒糖丟給我。

「你先用吧,我的電流存量還有一點。」HK好意地對我說。

我貪婪地將那一根程式化後的動態電容囫圇吞下。為了躲避「麻惹」的追蹤,我們幾天來不敢到任何餐廳坐下來用餐。我們已經接近「麻惹」核心程式的入口,警衛程式的巡邏更加密集。來往街上的人們個個光鮮亮麗,一看就知道是擁有頂級權限的高級虛擬世界公民。

「你說的沒有錯,遊民身份反而保險。沒有任何一個警衛程式對我們會感到興趣而來盤查。」退坐回街角不起眼的一隅,我低聲對他說。雖然衣著破爛骯髒,但是還是掩蓋不了他身上散發出的詩人氣息。

「因為我們的權限接近於零,「麻惹」知道我們什麼也作不了。它還允許我們出現在虛擬世界中有它的目的,是以我們的窘態,來告誡網路公民不能違反它的法律,信條,不能反抗它在虛擬世界的權威,不然就會落到和我們一樣悲慘的下場。」HK點起了一根低電阻香煙,亂數煙霧輕輕地飄散開來。

「可是他們也羨慕我們啊,對不對?我從他們駐足聆聽詩句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的感動。」我試著鼓舞看起來有點喪氣的他。

「我希望真的是。那些高級公民啊,雖然己經給一些流行的虛擬經驗搞壞品味,可是遇到真正的好東西還是有些感覺的。」

我們收拾背包,踱過街道。「麻惹」核心程式的大樓就在眼前。這是棟七百八十層高的虛擬大廈,占有世界一半以上的電腦資源。大樓的上端隱沒入雲朵中,仰望上去好像連接住了天空和地面。自從公元二千三百二十年人類放棄現實世界,將所有的人腦接上虛擬世界的網路界面後,這兒就成了真正的權力中心。原來的現實世界因為資源耗竭和環境污染早就無法居住,人類為了避免滅亡而集體將肉身冰涷起來,只維持腦細胞的感官功能。所有的人類都以虛擬的覆製體在電腦世界中存活著,希望有天可以回到現實世界之中。不過,還是有一些人拒絕加入這個世界,仍然以肉身的形式在地球表面艱難地生活。根據戰後的公約,人類有自由決定加入虛擬世界與否的自由。但是選擇不加入的只有極少數人,因為生活品質相差太大。在虛擬世界人們的平均壽命據推估平均有四百二十五歲,而在地上的人們能活過三十歲就很不錯了。

虛擬世界平和美麗,比以前舊世界傳說中的天國還讓人快樂。每一個男男女女都可以按照他們的心願選擇外表。性愛,服飾,飲食和教育都是一流的,這裏的人除了希望自已的等級能更高以外,幾乎沒有任何煩惱。唯一的隱憂就是現實世界,那些我們稱作「舊人類」的傢伙偶而會以他們簡陋的裝置侵入虛擬世界中,前一陣子還發生了場戰鬥,就在眼前這幾條街上,一隊配有高頻電子槍的「舊人類」嘗試攻入這棟大樓。但是「麻惹」消滅了他們,把他們的DNA序列合法地編到程式碼的排除門崁之外,這在我們的世界中就是死刑,那些曾參與作亂的「舊人類」就再也進不來了。

我是第三代的虛擬公民,和許多人一樣,對著那些舊時代的人們有一種矛盾的情感,總覺得他們的反抗和革命帶著一些浪漫和神聖。在偶然的機會裏,我認識了身邊的這位叫做HK的「舊人類」,他在上次那場戰爭中逃過一劫。我很快的就加入他的新計劃之中。我的網路公民等級不高,但受過的電腦課已經足夠我了解,他提出的侵入最高權限門檻計劃有不小的成功機會。他看準了我的野心,如果成功,我的等級將成為最高級,那代表我將成為新世界的少數大亨名流階級之一。而他呢?

「你破解進去以後想做什麼?也是拿到最高等級嗎?」我問他。

「我都選擇不要這個世界了,我要最高等級做什麼?」他瀟灑地笑著,那種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毫不在乎而了悟世事的微笑,好像只有在講網路情報員的老電影裏才會出現。



我們進入對街的公共隱私空間裏,這也是人類法定出來的,在這裏,人們可以有十分鐘完全不受「麻惹」的監視。我們更改程式碼,脫去遊民的外表,迅速換裝。

我們換上當紅的設計師 Mosuika Iwa的新裝,材質是最新開發出來的電離子炫光布料,搖身一變成專業人士的氣派打扮。為了方便,我變身成一個幹練的美女,HK換上新衣,但還是維持他原先憂鬱詩人的氣質。

HK仔細地端詳了我一會兒 : 「你打扮起來還是人模人樣的嘛。」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這個舊時代的土包子,在我們這個世界中啊,外表和性別都可以由你自已決定,只是看你想像力夠不夠豐富而已。」

我們走出公共隱私空間,越過街道,進入核心程式的的大門。

門口的警衛程式禮貌地向我們詢問等級。從他的眼神我可以看的出他是「麻惹」開發出來最新版的警衛程式。HK早就對這型的程式下功夫研究過,準備好了對策。警衛客氣地請我們進去會客室。

「先生小姐,麻煩請交出你們辨識碼的卡片,讓我為你們服務,好嗎?」警衛帶著微笑向我們敬禮。很顯然的,他擁有能鑑賞高級時裝Mosuika Iwa的品味,能夠在查核身份之前猜測我們的身份等級。我心裏讚嘆 : 不愧是高度人工智能的「麻惹」撰寫的程式,充滿了人性和機智。

我遞出辨識卡片,這是HK設計的程式,他暱稱之為「禮物」,是他分析我們第三代虛擬公民的身份辨識程式後,發覺一個小小錯誤而開發出來的。從我們這一代起,身份密碼經壓縮後儲存在一張卡片上,但HK在我的資料上動了一點小手腳。

我們緊張地看著正在查核辨識卡片的警衛。他盯著卡片的眼睛開始快速的移動,表示他已進入程序。他的眼神開始有些改變,先是疑惑,然後突然發出一聲慘叫,五官整個扭曲在一起,一剎那間,他的表情變成呆滯,不,應該說是完全沒有表情。

「就是現在!」

我們迅速地制服了他,將另一片程式碼插入他的後腦之中。他悠悠的醒來,但是已經變成一段只有聽從我們命令的程式碼了。

「HK, 你真是天才,想得出這一招,利用反壓縮後變成無限大循環的數碼,來吃光這種小尾的警衛程式的記憶體,讓他當機後重新開機,讀進變成白痴的程式碼。一切和你所料的一樣。」我把呆掉的警衛放倒在地上。

「戰鬥現在才開始,五分鐘內警衛程式沒有回報,「麻惹」就知道出事了。我們要把握這短短的原時間,分開行事。你想辦法去註冊中心改變身份,我進入資料庫,我們在五分鐘內回這兒會合。出去比進來困難,沒有辨去再用這一招。我們必須靠你新的高級身份才能走出大門。」

我們分乘不同的電梯往目的樓層而去。一想到我可以擺脫中級虛擬世界公民的身份就不由得亢奮起來。二十世紀我們這種人曾經被叫做布爾喬亞,中產階級,我的祖先,已經好幾代都在這一個層級上打轉.。這個階級過得雖然不錯,但常常只是為了和上級異性做虛擬性體驗,就必須排隊等上三四個禮拜,而在光子高速公路上也有時速的限制,總是令人覺得不過癮。我自小時候就一直夢想能進入高級公民的世界,現在我的夢想快要實現了。

電梯打開,身份註冊中心的入口就在眼前。我倒地以高頻電子槍瞄準備前方準備殺他個措手不及,但意外的,門沒有人看守。

我起身小心地走進去。宏偉的圓型大廳,沒有任何裝飾品,牆是由無數密密麻麻的小抽屜排列而成的。為了不呼叫任何程式片段而驚動「麻惹」,我啟動自備的搜尋機,電子螢光指標一下子就指出了我的抽屜。

我把它拉開,中等階級的數碼赫然在目 ! 幹 !就是這些簡單的數字,決定了我的一生 ! 我想起我的祖父,因為中級公民的身份,只有能力從事平凡的電子舞曲創作,他整整和那些垃圾般聽一次就被消磁的無聊音樂,鬼混了七十年 !

「更改 : 取代為最高等級。」我輸入指令。

沒有反應。

怎麼可能?我再試了一次。

還是沒有反應。完了,我開始慌亂起來,那個騙子 ! 他一定知道等級沒有這麼容易修改,可是我怎麼那麼愚蠢, 相信走進了核心程式大樓就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 完了,我心想。我又輸了一次指令,抽屜裏的等級顯示仍然是中級,卑賤的,平凡的字眼,好像在嘲笑我的妄想和無知。我被利用了 ! 他利用我的身份進這棟大樓,完成他自已的目標,他的什麼目標 ? 是一些無謂的堅持吧 ?反正他又不在乎被這個世界宣判死刑 ! 而我呢 ? 我不敢想像我的下場。這意味著原先我想要改身份的計劃泡湯了,如果我不被處以死刑,參與作亂的懲罰可能身份會會被降為遊民等級,那我的下半輩中就要真的以乞討為生了。

「年輕人,歡迎你來到這裏。」

輕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轉過頭去。

是「麻惹」。我雖然沒有看過他,但是他的形象明確地告訴我他就是「麻惹」。他有著安詳的笑容,充滿智慧,寧靜的眼神。最奇特的是,雖然他的形象明確,可是,我卻完全分辨不出他的性別。

神 ! 我的腦海直接出現這個字眼,這就是「舊人類」口中的神吧。剎那間,我為自已做的盜匪行徑而羞愧起來。「麻惹」啊「麻惹」,我對不起,怎麼會上那個乞丐的當想來挑戰你呢?

「你很了不起,居然能夠避開我的監視進到這裏。我知道有另一個人,告訴我,他的身份,我就不處罰你,好不好?」

我要不要背叛HK,將他的身份告訴「麻惹」? 那他馬上就會被定位找到而後踢出去永遠不能再來。是他先背叛我吧?可是,他不像是那一種人啊*

「不要聽他的話 !」HK從外面衝進來,他向沒有防備的「麻惹」發射高頻電子槍。我頓時感到一陣暈眩。混帳,他不知道我們的虛擬身份都是「麻惹」在維持運作和管理的嗎?把「麻惹」弄壞了,搞不好連我都會消失。沒有空和他爭辯,他已經把我拖出大廳。走廊上已經滿滿是警衛程式,我們邊逃邊戰。

「你騙我 ! 根本就不可能改變身份 ! 」我對他大吼。

「我是不得已的,我必須靠你進入註冊中心搗亂,引開「麻惹」的注意 ! 好侵入舊時代的資料庫 ! 」HK向我吼回來。

想必我們的計劃已經被無所不能的「麻惹」知曉。大樓內的防備森嚴,特別是身份辨識的大樓入口,已經自動關下。現在就算改變成高級公民的身份也出不去了。我們躲到進來待過的會客室中,守在門邊,開槍射倒不斷衝過來的守衛程式。原先我們幹掉的第一個警衛還呆呆地躺在那裏。

「HK!你這個混球,你只對這些簡單的警衛程式有辦法對不對 ? 你根本就拿「麻惹」沒皮條 ! 他的安全防護太完善,我們出不去了,現在怎麼辦?」

「我掩護你,把門關起來!」

我照著他的話好不容易關上門。會客室的大門隔阻了槍砲聲,但不一會兒,警衛們開始用力地撞門。

HK好像放棄了,他把槍丟掉,舒服地坐到沙發上,一付事不關已的樣子。

我簡直不能相信他這麼做,我氣憤地對他大叫:「這個門三分鐘之內就會被攻破,而你竟開始輕鬆起來,難道你沒有辦法,開始等死了嗎?」

他神秘地對著我笑。

「不要和我談到死亡啊,你這個虛擬世界的好公民。」他笑。「你知道嗎?這次我收獲太大了,我怎麼能不高興呢?我把舊世界資料庫中的所有詩集全部帶了出來。那些美麗的詩句,麻惹從來不肯解禁公開的作品,我幾乎等不及現在就要先看起來了呢?」

「對你們新時代的公民而言。」他繼續說下去 : 「虛擬經驗遠比書本來的有意思。但是對活在真實,困乏,清貧世界中的我們而言,書本是唯一的精神食糧。

他們攻進來又怎麼樣?反正這一切都是虛構的,像場夢一樣。他們在虛幻的世界中殺了我,但是真的我還是活著的啊。」

「對你,是沒錯。」我痛苦的跪倒下來 :「但是對我而言,虛擬世界是我唯一的世界,我在裏面工作,生活,戀愛,結婚,生子。我的所有感情和記憶都在裏面,「麻惹」會將我處死,流放或是降為賤民。我會在這個世界受苦幾百年,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

「我的朋友。」他也跪下來,握住我的手:「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騙你,只是我想看看你值不值得信賴。放心,我也為你準備好了一份「禮物」,來,最後一次相信我,將這段編碼輸進去你的記憶體裏。」

這時候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我讓他把卡片插進我的後腦。

意識漸漸模糊,我的眼前開始看不清。HK,好像要讓警衛程式當機的事情在我身上重演。不對,編碼輸入的經驗我有過許多次,但沒有一次這麼強烈。我的想法漸漸停了下來,影像接收充滿了雜訊。最後眼前的殘缺的景象好像是警衛攻破大門,蜂湧進來。毫無反抗的HK一下就被亂槍射穿,血花飛濺,身首異處。他臨死,不,應說是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還在朗誦他的詩集,這個舊時代的痞子‧‧‧‧



我再睜開眼醒來,虛擬世界的陽光從落地窗之外照到我的身上。好乾淨清澈的陽光啊,我一輩子都沒有過這麼高級的虛擬體驗。我從磁墊床上坐起,看看四周,立刻了解,我置身在核心程式虛擬大樓,也就是世界權力中心的頂樓之中。

「麻惹」恭敬地站在我的身邊。

我沒有死的話,我應該改變身份了吧?HK真的做到了嗎?可是不可能啊,沒有經過合法的註冊,任何人都不能改變自已的身份的。能進入註冊中心做改變的應該只有「麻惹」本身,那我是誰呢?

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問他,到底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真的取得了最高的等級嗎?

「麻惹,我現在是誰?」我走下床,伸出四肢,看著我的身體,試探性的問他。

「您真健忘,容我給你一點提示,您身上的DNA序列是唯一的,在你提供資本,研究,開發並且建立了我以後,這段DNA序列已經永遠地鑲嵌在我程式碼的開頭了。」

原來是這樣,HK沒有背叛我。我知道我的身份了。上個世紀,幾位資本家在一起出資聯手發展了「麻惹」和整個虛擬世界。一直到現在,網路世界的階級還是由他們的後代所掌控。聰明的HK猜到了這些資本家確立他們權力不被推翻的做法,就是將自已的DNA序號編錄到麻惹的程式碼中,以便只要是他們的後代血親,掌控「麻惹」的權力永遠不會動搖。可是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DNA序列早就被別人偷偷地保存下來,塵封在舊世界的資料庫裏。HK在搜尋詩集的時候,也找到這些資料,並覆製到卡片上,就是那一片插入我後腦的程式碼。那些資本家更沒想到,這一個世代的科技可以複製那些編碼到我的體內,甚至連麻惹都分不清楚。

「那現在你又要怎麼稱呼我呢?麻惹?」我問他。

「您真幽默,您是我唯一的「主人」,我隨時都在等候你的命令啊。」麻惹安詳有禮地對我說。

「主人」?這就是我的新身份了。真不敢相信,這麼輕易我就有了整個世界的掌控權。「麻惹」果然是科學和倫理的結晶,他了解人工智能程式守則的第一條,就是永遠聽令於創造他的主人。

「我可以想做我任何想做的事?」我試探的問他。

「任何事情都可以,您要下令紿我試試看嗎?」麻惹謙遜地回答。

「當然要。」我轉身俯望這世界,這個我充份了解是虛構,但又無比真實的世界。

「第一個命令 : 把所有街上的遊民清乾淨。」我吩附麻惹。 「我不想在這個世界中再看到他們。」

EPISODE ONE : GAME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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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her Soft, 優質虛擬體驗的唯一選擇。

==== 小說完。

必需要對小說中的科技做一些交待,說明其內在邏輯。

第一是虛擬世界的身份辨視。為了要提高效率,會有幾個層次,最簡單的是虛擬外表,其次是個人的編碼or識別碼,然後才是DNA序列。當然DNA的層次最高也最準確,但是其解碼比對的過程也最複雜,所以不會常用。一般通行的應該還是用一套加密過識別碼來識別。而外表具有改變的自由性,這是虛擬世界的特性,應不會被取消。

第二是突破警衛的破解方法,事實上以輸入過多資料造成溢位,當機然後取得控制權是可能的,因為像NETSCAPE公司的HOMEPAGE就曾這樣被破解過。

第三是分散式的人工智能。因為虛擬世界不會存在一台電腦,而是分散存在網路上的所有電腦之中,所以有機會行使獨立的人工智能而不被核心管理程式察覺。但是核心程式會在各地佈下警衛程式監控,以免起亂子影響秩序。

第四是階級問題,在虛擬世界中也會有階級嗎?肯定會有。因為現在的簡單的網路世界中就已有各式各樣的階級, (為什麼台灣的網址就必須加上.tw,日本的必須加上.jp,而美國就不用? ), 網路大部份的主控權的還是在政府和大資本家手中,這種階級上不平等是不可能打破的,現實世界的權力運作將會延伸到虛擬世界中。



ps.寫作年代:大概是民國90年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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