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容易的。當我老爸彎下他那肥胖的身軀,努力地想攫取幾包打特價的速食當歸鴉麵線時,我便輕輕鬆鬆地晃出了這家太過明亮的二十四小時超商。天黑下來沒有多久,空氣中游盪著那股要命的醫院藥水味。午後好像下過雨,我沿著帶著一層薄濕泥的騎樓地面。閃過迎面而來的行人和堆放得像市場裏的死魚般的腳踏車,朝街口的紅燈勇往地邁進。

好簡單,這樣就繞跑出來了。這家醫院精神科裏的醫生護士對我都還不錯,可是我一定要出來走一走。每個星期都會有戶外活動的時間,可是那怎麼夠?我一定要出來狠狠走一趟才行。

沒錯,就是這個方向。我知道會有逃走的機會,剛住院時太混亂了,沒有注意到一路上是怎麼被送來的。後來我就很細心,每次坐交通車出去戶外活動時,便專注地默記車子走的路線。很簡單啊,就這方向。從這裏,從這家二十四小時超商往街口的紅綠燈走,就可以看到已經蓋好,鮮艷大黃色很醜很詭異的捷運車站。往左轉,有一叢像雜草般豎立的公車站牌,對面就是淡水河了。白天經過這裏,你能夠看到的,淡水河最漂亮的河面就是這一段。大屯山,關渡大橋,觀音山。可是,當你還沒有空弄清楚紅樹林是那一段河面時,你一定會被對岸埋得一塌糊塗的亂葬崗搞壞了看風景的心情,撇過頭去,順著眼前的路走。

﹁奶奶,我知道,過馬路時先看左邊,再看右邊。﹂小孫子的聲音說。

﹁老爸買泡麵買上癮,他還沒想到你已經開溜了。﹂老太婆的聲音對我說。

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地飆過。我真希望我有一部車,那怕只是一輛小車子也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才15歲,還不能考駕照。不過班上的同學,小潘,他就常開車,他老母的車,小小圓圓的。小潘對我說,那車子可貴了,全部合起來要四十幾萬。可是很時髦,讓人覺得開這種車的傢伙必然也是俊男美女。叫什麼啊,他告訴我叫進行曲,我說那是一種音樂嗎。他笑了一下,對我說,有空我們開出來一起耍一下。很可惜我們兩三個月沒有聯絡了。他考到建中,我高中根本沒考上,老爸拿我那張慘不忍睹的聯招成績單去找一家爛補校校長,想不到這樣就可以入學。放榜後我不知怎麼樣才有勇氣和小潘聯絡。老爸說他打過幾通電話來找我,我就怕他問我考得怎麼樣,所以也不敢接電話。哎,要是現在可以和他一起開開他們家那輛呆呆拙拙的進行曲小車子就好了。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先是小孫子的聲音。

﹁你老爸已經開始在找你了﹂再來是老太婆。﹁小王八蛋,好好坐著,不要老是跳來跳去,孫悟空是逃不過如來佛的掌心的。﹂

老太婆的聲音像晚上關了燈以後,在耳邊飛過的蚊子拍翅嗡嗡聲那樣遠遠近近地響著。我聽著聽著由早到晚都快要麻木。現在已經懶得去管她是對我說還是對一直跟在她身邊胡亂地東唸西唸著的她的小孫子說了。我像狗在後面追似地拼命地走著。差點就彎起膝蓋跑了起來。腦海裏如同腳步一樣地紛亂,同時想起了一大票的事情。
想得最強烈的是惠惠姐,她是隔壁房間的病人。陳醫師對我說她得的是躁鬱症。她常牽著我的手,我們根本不知道要聊些什麼。只是看她對每個人都握手微笑問候,我也學她,看到人就笑。我們就這樣,在那都不夠蝙蝠回音時間那樣短短的走廊裏從這頭走到那一頭,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對我說,她停不下來,腦子裏的時鐘裝了七八個電池,走得比誰都快。她講起話像快節奏的饒舌歌,我根本沒有辦法仔細聽下去,因為我一直很害怕,她一牽我,我就覺得我的老二,就是陰莖,慢慢地勃起。嘿,不要以為我那麼差勁,女孩子一牽我的手,何況她大我七八歲,好像姐姐牽弟弟一樣,我就會變身成為一匹狼人。我也不想,可是就是覺得褲子一直在鼓起來。有一次她好像看到了,就對我說,你幹嘛啊,在沙發上坐下來休息一下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奇怪啊。

所以我覺得她像我的姐姐。我沒有兄弟姐妹,根本搞不清楚,如果女孩子看到我的老二硬起來會怎麼樣。惠惠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她說她喜歡有一頭天生捲髮的陳醫師,他要是能當她的男朋友抱抱她就好了。我聽了有一點不高興,為什麼她偏偏只喜歡他,因為我的頭髮又直又硬嗎﹖有一次團體心理治療,她告訴大家,說有一件事她無法忍住不說,可是又有一點不好意思,如果你們,喜歡上了一個人,可是又不可能和他在一起,那你該怎麼辦?

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因為她一天到晚掛在嘴邊嘛,她喜歡上了治療她的精神科醫師,而陳醫師早就當著大家的面告訴過她了,她現在是心理上最脆弱的時候,陳醫師之所以要接近她的內心世界為的是要幫助她,她要了解病人和精神科醫師之間的關係,和男女朋友是不一樣的。因為在團體治療時大家的談話氣氛總是比平時私下打屁聊天更親切許多,沒有人好意思去虧她,大家就勸她,先把自己身體調養好,情緒安定下來,出院去適應外面的世界,再重頭開始談戀愛。可是惠惠姐聽不下去,我知道她情緒一起來整得人就好像身陷漩渦中不可自拔。她像連珠炮地說我自己的想法看法你們是沒有辦法了解的我早就知道了你們的話我會參考參考,但是你們講的其實是你們自己的問題的答案。他們的口才都比我好太多了。我就像海潮湧上來退回去以後的沙灘一樣平平坦坦地不知道要說什麼。小潘對我說過,在那些馬子面前,你要特別,特別啊才罩得住她們。可是對惠惠,這樣一個大我這麼多歲,常常開玩笑說自己冰雪聰明的老馬子,我實在不曉得要怎麼特別起來罩她。

去她的。管她這管老馬子還在精神科病房混幹嘛。反正我溜出來了。綠燈一亮,我快步走過馬路,覺得後面好像有人在跟蹤,越走越快。換成紅燈,幾輛巨大的沙石車同時發出震動人的引擎聲呼嘯而去。看起來老太婆和她的鳥蛋小孫子是沒跟過來了。誰知道,我老爸現在一定慌了手腳,好不容易死纏活賴下不為例地央求陳醫師讓他帶我出去買東西透透氣,我就開小差,亂跑,蹺頭,他們一定通知了醫院的守衛拼命地找我。管他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干他們屁事,我自己最大。風吹過河面帶來一股腥味,涼涼的,操,這就是淡水河啊。

河岸對面就是觀音山,沒有月亮,只看到灰暗的山形,一排路燈一直延伸到山上。可以看見車子的燈光往山上開,偶而有人開進了叉路,就好像路燈長起腳來走出隊伍一樣。河面上一隻漁船開動起來,我也只看到微弱的燈光在晃動,要不是聽得到馬達卜卜嘟嘟的聲音,我又要以為這就是陳醫師問過我的視幻覺了。
﹁淡水河沒有蓋子啊,你幹嘛不跳下去﹖喝飽了水,挺個肚子像死狗浮出來。﹂

我幹嘛來住院﹖我又不打人,也不亂說話,就是想法混亂,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聲音不停地吵得連晚上都不好睡。你不會了解的,像陳醫師問我一串問題,你會覺得有人監視你嗎﹖你會覺得有人害你嗎﹖你會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嗎﹖怎麼回答﹖好像會,又好像不會。我一下想女人,想和她們作愛,一下又很難過,心裏像被一卡車的水泥壓住一樣,悶得快死了,只想從二十層樓高跳下來,摔得像被車輪輾過,再被太陽曬過的那樣扁扁的青蛙乾。能怎麼樣呢﹖我又哭不出來。

能怎麼樣﹖So What﹖這是我和小潘前一陣子老是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他考上建中,我混進補校,可是我們還是好朋友吧。我不想去唸,只想在家裏睡覺,睡飽了就出門到處逛。可是老爸說不行,陳醫師也說不行。他說我病了,不喜歡和人接近就是症狀之一。我討厭他這麼說,因為他才認識我沒有多久,可是,就好像很了解我似地。最要命的是,他怎麼會知道我不喜歡和人接近﹖他一定是恰好猜到的。在他面前,我才不要承認。雖然他猜對了,可是我很不喜歡。他一下就猜到,好像我和別人都一樣,他永遠也不會來了解我。

我喜歡這樣自己一個人沿著公路走。我穿著醫院福利社買來的便宜拖鞋,路邊雜草叢中到處是髒污的鋁罐和煙蒂,一輛輛的汽車,摩托車從我身後呼嘯而過,可是我真高興,想到可以在淡水河旁的公路這樣走著,就渾身充滿了力量。我看到一個長頭髮背著龍貓包包的女孩緊抱著一個男生,坐在他的野狼一二五後座。她抱得好緊,要是抱我就好了,咻一聲飛嘯而去。前面是關渡大橋。快車道慢車道東向西向淡水蘆洲,省道幹道交流道迴旋重疊地上地下,我停下來不知道要怎麼走了,那些開車和騎摩托車的人卻毫不遲疑地奔向他們的方向。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我﹖要走那一條路,那個方向,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就那麼篤定地,快速地往他們要的方向去呢﹖

我的想法,像老爸小時候帶我到兒童樂園騎的旋轉木馬,一隻緊追著另外一隻的尾巴,奔跑跳躍,好像永遠停不下來似地。最喜歡的想法,特別是我覺得全身不舒服的時候,會想像自己是超級賽亞人。有沒有,鳥山明的漫畫,連載了N年的七龍珠。超級賽亞人一發起飆來戰鬥值就會急劇上昇,誰惹了他心情不好一掌下去地球就會分成兩半。我會沈溺在這個想裏面一、二個小時。我也常常幻想在學校游泳池地底有一間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房間,裏面堆滿了牛肉罐頭和麵包。那天世界大戰起來核子彈爆發了,我就躲在裏面等待原子幅射塵都吹散了再出來。不過我想想我可不要和老爸老媽一起窩在那兒,只能有我一個人,只是放他們在外面被幅射塵污染實在太殘忍,所以也有點不太喜歡這個幻想。

路旁有人停下摩托車,穿著長筒雨鞋,背著釣竿,正忙著把小冰箱從後座卸下。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太暗了,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只看得見他的眼鏡反射自遠而近的車燈亮光。我猜他一定嚇了一跳。我把他臉上灰灰暗暗的輪廓想像成張大口正在吃蟑螂的紅龍。但他也就這樣看了我一秒鐘,就低下頭去繼續整理他的釣具了。

孤獨。我本想和他說說話的,可是我怕,我也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我想停下來,可是撲撲地一下就走過他身邊了。腦海裏浮出來的就是﹁孤獨﹂兩個字。像冰得過頭的可樂,一灌下去讓你眼眶後面的腦袋暈得痛起來。沒關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振奮振奮自己,繼續邁開腳步。

﹁阿媽阿媽,我肚子餓,帶我去吃加醬油的日本漢堡,櫻桃可樂,和薯條。﹂小孫子說。

﹁阿媽沒有錢啦,我帶你去吃意麵和滷豬耳朵。喂小王八蛋,你身上也沒錢吧,自己想辦法,我們不會分你吃的。﹂老太婆說。

﹁不要來吵我。﹂我回她一句,實在氣不住,這一老一少的聲音常常就這樣莫名奇妙的冒出來,我儘管不去招惹他們,除非他們吵得太凶了。陳醫師說,這就是幻聽,是不存在的東西,是因為我生病才會這樣。是啊,是啊,可是他們就是這樣吵,怎麼辦?

前面就是關渡,路邊有個憲兵的崗哨,想一想要是被問東問西就麻煩了。我只好挑個沒車的空檔,像野狗一樣小跑步滾到馬路的另一邊。山腳下是大度路。幾年前,我和小潘一人出一半的錢,坐計程車到這裏來看人家飆車。司機說小朋友夠意思,小小年紀就有這樣膽量。好,帶你們到最精采的地方。那真不是蓋的,山腳下這塊荒地變成明亮的夜市,十幾台拆了消音管的彩色摩托車並並棒棒,在大度路上來來回回拼速度。我和小潘擠到路旁圍觀的群眾前頭,看不過十分鐘,就有個年輕人飆到連人帶車整個滑到一輛砂石車下面,沒兩下聲響頭就不見了。安全帽滾得好遠。小潘和我跟著人群跑過去,在樹葉中撿起了他的安全帽,頭還在裏面。第二天小潘就哇哩哇啦的到班上去講。不知道是誰告的密,害我連他一起被班導罵了一頓還罰站到走廊上。放學後我們就變成英雄了,大概有一打班上的女同學請我們去吃冰,要我們再講一遍。
好棒啊。

大度路和那次來的時候不一樣。路中央沒有了分隔島,沒有人飆車,也沒有人賣黑輪灌腸了。路邊都是稻田,望去遠遠地好像那些騎摩托車摔死的傢伙軟趴趴的身體還會翻啊翻地。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覺得我一定有問題時簡直嚇死了。我記得那是午休時間,全班趴在桌子睡覺,大概活了有一百五十歲的老太婆講話聲音:
﹁你這個小王八蛋,我饒不了你!﹂

我心頭一驚,忽地一聲站起來,那有老太婆﹖想問是誰,可是話開不了口。我看看四周,整間教室都是和我一樣穿著制服的無聊國中小毛頭,一個個睡得和豬一樣。我中邪了,見鬼了,玩出問題了,完了完了。我的腿慢慢軟下去。心臟像是要撞斷肋骨似地激烈地跳動著,我毀了。

老太婆從那時候開始就陰魂不散。罵三字經,威脅要殺我,我怕的要死。我想我一定冒犯了那個飆車死掉的傢伙。我不應該抱著湊熱鬧的心情去看那顆血淋淋的頭顱,還得意洋洋的講給大家聽。我告訴小潘,他也嚇了一跳。

放學後我們跑到學校後門雜貨店買了包線香和三十塊錢紙錢。回去上次看那傢伙出事的地點,就是現在這兒,誠心正意地拜了老半天。搞屁,一點用都沒有。從那之後恍恍忽忽,每天操場上的都像掀開電鍋時熱氣冒出來一樣朦朧晃動。同學們起哄說我犯沖了,坐在我後面的小真還好心地拿了一本大悲咒讓我放在書包裏避邪。

哎,他們真好。我到最後心情惡劣,整天被老太婆聲音干擾,每天被逼去上學已經夠痛苦了,還要考最後一關畢業考。小潘就說,你放心,我們全班罩你。結果我考物理時前前後後就遞過來好幾張小抄。小潘還幫我寫問答題,那次我物理考了99分,全校最高。老師發考卷時嚇了一跳,他說怎麼你突然進步那麼多,這樣子考建中絕對沒有問題,全班歡聲雷動,鼓掌叫好,老師愣在一旁,不知道為什麼。

晚上的風吹過來,有點冷涼,帶著一點沙子。上次聽人家說這就是關渡平原。好大一片稻田,沒有幾幢房子,實在搞不懂台北怎麼會有這樣一塊地方,筆直的一條大馬路,人行道上,我走得一步比一步快,空氣中充滿了能源,我只要一吸氣,就會像超級賽亞人生命點加得滿滿的。在病房裏面,最討厭的就是空間太小,沒地方走。那條走廊走了十七步就必須回頭,有一次我晚上睡不著起來走把一個有暴力行為的傢伙吵醒了還差點被揍,幸虧是閃得快。沒皮條,坐也不對,躺也不對,只有這樣用力地走,抬頭挺胸地走,心裏才有舒服的感覺。

大度路的終點,又回到繁華吵雜的城市。走到賣日本車的展示場,隔著明亮的大片落地玻璃窗往裏面看。十幾盞聚光燈從高大的天花板投射下來。整個展示場空空盪盪地沒有人。賣車的都下班了。就只有一輛紅色小車子。啊,對啊,就是那叫進行曲的小車子。

我第一次停下步子來,認真地看著那輛車子。

怎麼看都是女孩子才會開的車子,俗氣的大紅色,沒有一點稜角,看久了會聞到一股香水味。小潘說那車子太貴了,傻瓜才會花幾十萬鑽進去那麼小的駕駛座。我說有那麼多錢不如拿去打電動。你知道嗎,SEGA的OUTRUN,選那台越野吉甫車還可以開路肩,中國大陸那一關就不會撞到腳踏車了。打電動還不用考駕照咧,對不對。小潘笑了笑,說我還真得是秀逗了。
哎,可是我真得很想要有這樣一輛車。

只要一點錢加油,買幾瓶鮮奶和吐司,可以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更何況有了車,搞不好惠惠姐就會更喜歡我,不過我最多開車去找她,她要和我牽手打波甚至打炮都可以,但是我絕對不會帶她一起上路。我就是希望我自己一個人開著開著,沒有任何目的,只是想到處看看。即使遇到紅綠燈,停在斑馬線前面看著女孩子穿著高跟鞋走過去都很棒,好像我是選美會場的評審一樣。

So What﹖只是這樣胡思亂想又怎樣。小車子孤孤單單地被關在展示場裏,那些聚光燈太亮了,照著車身表面分分明明。我就是這樣,一個想法追索著另一個想法。我為什麼會這麼想,為什麼我會去想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像游泳池底下出水孔往上噴的水流循環湧動騷擾不已。我告訴陳醫師說我很亂,疲累,煩悶,全身不舒服。陳醫師說,我要有自覺,不要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種退化,像回到嬰兒時代,只知肚子餓吸奶肚子脹拉大便。

他這樣講實在是很酷,因為我聽得懂。而且他常常說對了。我打賭一定有幾百打倒楣鬼和我一樣秀逗,所以陳醫師可以猜到我在想什麼。只有一次,他拿了一本問卷讓我填,問卷封面有一格是職業欄,我想了半天我畢業後也沒有上過班,只是前一陣子走到內湖,和幾個流浪漢在公園睡了幾天。就在那一格填上:﹁遊民﹂。陳醫師看了就笑出來了,他說我怎麼這麼好玩,沒看過年紀這麼小的遊民咧。笑什麼笑,我告訴他,我可是很認真的,我就只從事過這一行嘛。難不成要寫﹁在公園丟豆豆餵鴿子。﹂還是﹁沒錢,所以只好站在後面看人家打電動﹖﹂

打屁,陳醫師看我一直在病房裏走來走去,和我討論了好幾次,為什麼會這麼坐立難安?是生病症狀引起的,還是吃藥的副作用﹖我看他也迷糊了。今天幫我加藥,明天幫我減藥。他問我問了老半天,我講不清楚,就讓他拿我當實驗品,有一天會被他玩死。他問我是不是被某種力量控制住身體,還是有聲音命令我非走不可﹖我說對啊可是又不對。我覺得是大腦控制我的兩條腿往前走的,可是大腦為什麼會這樣控制,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走不痛快。至於聲音,剛開始都是那個老巫婆來吵,後來又多出了一個小孩子,他們會互相咒罵,哭泣,狂笑,唱搖籃歌,有時候也有我心裏的聲音,在和他們對話。陳醫師說過好多次了,那些都是幻覺,是不存在的,我要想辦法去適應他們,學著和他們和平共存,慢慢吃藥就會改善,聲音會漸漸消失的。我問他,那我自己心裏的聲音也會一起消失嗎﹖他說不會的,難道你分不清楚兩者有什麼不同嗎﹖
啊,對啊。我就是分不清楚,我覺得有時候我的聲音會變成老太婆的,或是變成小孩子的。我說不是兩者,是三者啦。這樣子,陳醫師說,你看啊,你的抽象思考出了一點問題,兩者,是抽象的意思,我剛剛說的﹁兩者﹂是指真的和假的,不是兩個人的意思。噢,這樣子,我回答。我再問你,陳醫師說,香蕉和橘子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啊﹖啊﹖我張大嘴巴,嘿,想不出來唉。應該是很簡單的問題嘛,就這樣把我掛住,吃定我。

香蕉是香蕉,外銷日本,吃太多拉肚子。橘子皮可以拿來擠在噴同學的眼睛,青橘子不好吃,乾脆拿來當棒球玩打,但是打一次就爛了。我想了想說。
什麼什麼,我問你的是,相同的地方。他又重覆了一次,香蕉橘子,都是什麼呢﹖

都是﹖我想了想,都是不知道要去那裏才偷摘的到的東西吧,沒有什麼相同的地方啊。他笑了笑,告訴我答案。

你的想法僵硬了點。香蕉橘子都是水果啦。

我學起來以後就很得意的跑去問惠惠姐。被她嘲笑一頓,開玩笑,我住院那麼多次,這些問題我早就背起來了,對不對,香蕉橘子有什麼相同﹖水果嘛。桌子椅子呢﹖傢俱嘛。還有更離譜的,蒼蠅和樹木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我楞了一下。操,問一個問題反過來被她嗆聲半天。笨啊,小慧說,都是生物嘛。那青蛙和月亮有什相同的地方﹖

青蛙和月亮﹖有這種問題,好像在拍卡通一樣,小慧說這一題是她想出來的,至於答案,她也不知道。

搞不過,被她打敗了。蒼蠅樹木青蛙月亮,我還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咧。想到她喉嚨已經沙啞了還拉著我嘰哩咕嚕話講個不停的可愛神情,心裏就有點甜蜜。哎,算了,我必須離開輛車子,繼續往前走。

又是髒亂的騎樓。陰陰暗暗的,到處都是廢棄的包裝紙。經過一家銀樓,兩三個穿藍色制服的女店員正拉鐵門收拾店面。沒戴錶,我轉過頭去想看看店裏的鐘。哇操,玻璃櫃裏大概有一百隻閃閃發亮的金牛金狗金老鼠金猴子。她們一起瞪著我。我突然覺得氣氛變得很怪,一定是想我要進去搶金子。其中一個彎下腰去,八成按了警鈴,警察馬上就會來抓我。

完了,我只好往前沒命的跑起來。真糟,離開醫院時忘記要逃走,穿了一雙質料很差的拖鞋。現在也跑不快。我跑了十幾步大膽地回頭一望。一個女店員走出店門遠遠地吃驚地注視著我。我真後悔。這一回頭,豈不是被她記住了我的長相﹖

左拐進巷子裏,提起氣來結結實實地跑了一大段,像在小學時玩警察追小偷一樣,我覺得後面一直有人在追我,一會兒近一會兒遠。跑過消防隊門口,跑過兩家電動玩具店,還穿過一個人不多的夜市。好久好久,我才慢下來走緩口氣。我小心地回過頭去。追我的人呢﹖

幾個女孩蹲在對街標著﹁一律半價﹂的地攤前挑皮包。有個老頭子在看著賣小籠包的推車。地上還是濕濕的,但是還不到汽車駛過水會濺起來的地步。看起來好像沒有人追我。一切都是我的妄想。而且,我迷路了。

迷路﹖也不算吧,我本來就不知道要去那裏,要走到什麼時候,只不過不知道現在身在何處罷了。沒有人追我﹖唉,反而覺得好孤單。

隨便看看四周就是那種要命的熟悉景象。新的舊的,大樓和公寓。半空中,到處是拉得像放壞了收不回來的風箏線似地亂糟糟的電線。一個遮住另外一個的招牌,式樣字體幾乎相同,好像有人存心要找自己麻煩似地做了一個擋住一個再做另一個擋住後來那個。地上到處是被踩扁的狗大便,路邊停滿了轎車,沒停的地方一定有人用奇奇怪怪的東西占車位:花盆,裝尿片的大紙箱,汽油箱,不要的娃娃車,當然裏面沒有娃娃。走進台北市到處就是這調調,讓你搞不清楚在那裏。

﹁小王八蛋,嚐到苦頭了吧。小王八蛋,餓死你,累死你,凍死你。沒有人會替你收屍的。小王八蛋。﹂

﹁阿媽,怎麼這裏到處都是妖怪﹖我腳好酸,妳抱抱我好不好,我想睡覺。﹂

﹁乖,不要睡,小王八蛋,我們待會兒飛天循地去做我們的美夢去了。你露宿街頭吧。﹂

好煩。他們的聲音又毫無理由的出來干擾我,街道兩旁的商店差不多關光了。只有一家檳榔店還亮著,而且是大霓虹燈,寫著﹁小青檳榔﹂。看進去一個大概三十歲的女人生在裏面看電視。小小的檳榔攤掛滿了晚報,香煙,底片,汽水,電池和保險套。我想不出怎麼講,我應該說,請問一下,小青小姐,這裏是哪裏嗎﹖這樣好像怪怪的,要是她起疑心,認出我是精神科病房出來的病人,而且還涉嫌搶劫銀樓,那怎麼辦﹖我又沒有錢去買一份報紙,然後問她,天母怎麼走啊。我想不出來怎麼問,一邊走著,就走過了檳榔攤。

真洩氣,連自己在那裏都不知道,也不敢問。我真的退化了,變成令人討厭的幼稚園學生了嗎﹖我真的搞不好過一子要小便時都找不到自己的老二在那裏了。我斜斜地低著頭走,這個姿勢讓我很不舒服,可是我心情很糟,糟到不想換成別的姿勢。人行道很暗,我踩到一塊下面已經變成髒水窪的破地磚。水濺到我的腳背上,很深,很涼。
嘿,這不是公車站牌嗎﹖真的笨翻了,起碼我還識字吧。看站牌或是門牌不就得了。操,原來我已經走到天母了,幸好沒去問那個﹁小青﹂,不然一定會被看穿了。
很簡單,順著站牌,就可以走到中山北路,然後一直走回台北市區。我又找到走路的方向了,雖然沒什麼意思,可是有個方向總是比較理直氣壯,小腿肚有點酸痛,心情也不對,可是我又有了那種生命點加油了,卯起來可以跑十圈操場的力量。

馬路上遊盪的車子少了,一輛輛看起來有氣無力似地。好死不死,大紅色小進行曲遠遠地飆過來,超了幾輛車,很快就看不見了,我有點迷糊了,是剛剛停在展示場那一輛嗎﹖不對啊,方向相反,而且那有那麼巧﹖

我拐進騎樓,電器行玻璃櫥窗裏,十幾台大大小小的彩色電視機同時映著一張漂亮又端莊的女記者的臉。啊,已經是播報晚間新聞的時間了。東歐某個國家正在打內戰,鏡頭從一群飢餓的小孩哭泣的畫面切換成炮火飛嘯過夜晚的都市。我就呆呆站在那兒靈魂出竅門了好一會兒。猛然發現,其實吸引我的是玻璃上反射的,我的倒影。
我穿著一件藍色運動夾克,這是我國中班上的班服,頭髮有點亂,像壞掉的鬃毛刷子。我穿了件牛仔褲,褲管太長了,小潘說不要改,捲起來穿,這是國外現在流行的穿法。他在雜誌上看到的,很拙,所以酷。我腳上穿了老爸從醫院福利社買來的廉價拖鞋,右邊那隻,藍色X型固定腳背的拖鞋鞋面已經從鞋面上脫落。大概是我走得太急了吧。最稀罕的,我看到我的上唇長了一撮稀稀的鬍子。

嘿我還沒長過鬍子咧。老二毛老早就有了,可是鬍子卻長不出來。我高興了一下,輕輕地用食指尖端撫弄我的小鬍子,有點癢癢的,好玩。
最後我看到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當我看到我自己時我的表情,我站的姿勢,我的疲倦,煩悶,痛苦。這些玩意兒圍繞著在我後面旋轉著的世界,我和我自己的影像一下子拉得好遠,好遠,所有感覺像是一桶虛幻的酒精,我的腦子泡在裏面輕輕搖晃。

我不應該再照鏡子的。每次照鏡子,就會強烈地跑出那股我不存在的感覺。可能是我的想法太多太快了,腦子就當機,一片空白,像打電動時大頭目一出來,子彈一多畫面就會一閃一閃地慢下來。

兩三個女孩子在人行道上張望著等最候一班公車。其中一個還戴著毛線的軟呢帽子。她的臉蛋透明白白晢。等車的眼神專注中充滿了期盼。我故意走近她,假裝我也在等公車。她的身上有一股神祕的香水味。

我又想到惠惠姐了,然後老二就慢慢硬起來。

我就是這種渾球,下三濫,色狼,賤,難過得眼淚快要掉下來。黏在玻璃上的我的倒影迅速的飄回了我的身上。那個永遠看不見的老太婆的聲音又出現了。她就在我後面五六步的地方。沒有用的,我曾經轉頭找了一百次從來就沒有看過她。她蹲著和她的小孫子講話,都是一些陳腔濫調:

﹁過馬路要看紅綠燈,紅燈停,綠燈走。吃飯前要洗手,走路時踩別人的後鞋跟不要忘了說對不起。路上的垃圾不要撿,但是錢就要撿起來交給老師....﹂
小孫子一直說好啦好啦。搞什麼,我儘量不去理會他們的說話聲,可是憑什麼整天這樣干擾我的想法,消磨我的精力。那個戴呢帽的女孩打開皮包拿出皮夾在尋找零錢。有隻花斑貓從我們中間走過。我蹲下去想摸牠,牠瞪我一眼就跑開了。

公車真的開過來。三個女孩都上了車。司機停了一會兒,莫名其妙的看著我說:

﹁不上車嗎﹖﹂

這大概是最後一班公車了,我想告訴他我不上去,但是話到喉嚨就消失了。我艱難地搖搖頭。戴帽子的女孩拉著吊環從車窗裏注視著我。

我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神。她沒有開口,我卻能聽到她傳到我心裏的聲音。

﹁你就是精神分裂,每個人都知道,我也看得出來,你瘋了。﹂

我心裏感到強烈的恐懼,她叫出來我得的病名,那個名字像釘子一樣永遠會釘在我的臉上。我轉身過去朝著反方向逃走,公車門踫的一聲關起來。從眼裏的餘光偷偷瞄到,老太婆和小孫子在車門要關的那一剎那溜上了公車。

-約民國82年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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